譬如朝露

by/河小马

“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

虽然是宝玉不经意说的一句话,可却深深地感叹十二三岁的小宝玉竟然有这般觉悟和禅意。李义山有诗: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句话并不是指两个人因为相见要历经艰辛,所以分别是感到痛苦万分。而是这份痛苦从见到的那一刻起就伴随着自己。相见时痛苦,离别也很痛苦。可相见不是日思夜想的场景吗?为什么却感受到痛苦呢?小宝玉用他有点恶俗的语言解释了这番道理。因为相见即预示着会相离,与其到时候痛苦,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见面。前几年的我不太懂事,觉得纳兰容若的诗最是绮靡浮华。王灼有一句很损的话评价柳永的词:浅近悲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之前的我,觉得这句损话也适合容若的词。也只是现在,才体会到那句“相见,不如不见”的真谛;也厌恶自己当时腹中无墨却睥睨一切的愚蠢。
柳永有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更像是一个外表倔强内心游移不定的孩子,明明悔恨了,却一直固执的暗示自己:我不悔!我不悔!可却打心眼里嗔怪那个灯火阑珊下的她,就是她让自己变得憔悴不堪。有些人为了附庸风雅把自己喜欢的地方叫做“阑珊阁”、“阑珊处”、“阑珊所”云云,每当看到这类场景,我心里总是暗暗好笑。“阑珊”的意思是明明灭灭,时而完整,时而残破。在柳三变“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中,“阑珊”一词的使用,为这首诗制造了一种浓烈的幻灭感,而那幻灭告诉我们,他悔了,因为伊人,他牺牲了太多的物质和情感,将这种牺牲产生的幻灭感入诗,又疾呼:不悔!不悔!就像一个失恋却假装坚强的女人,明明在流眼泪,却大呼:我不难过!我很开心!柳三变,你悔得有些龌龊!
其实,这种情感不止在爱情世界中滥觞,虽然说它柔软得让很多人不敢触摸,可是它却是回响在整个世俗世界最铿锵有力的声音。因为这种情感,每个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去弥补着自己不完整的人生。他们所展示的,是对人生的一种终极关怀,这种终极关怀,又伴随着强烈的终极迷茫。晏殊是北宋初年的太平宰相,位及人臣,无建树也无大过,大隐隐于朝一般在高位上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头脑悲春伤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历史总是不断地呈匀速轮回,虽然纵观五千年的历史进程,加速度这种东西的确存在,但剪辑这一段小小的历史片段,似乎年复一年,时间总是停驻在那里,重复着相同的事,可却有在不经意间衰老,并走向死亡。晏殊就很难过地想:我现在拥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和财富,可拥有一切也就代表着终有一天要失去,或者是因为生命的动荡,或者是因为生命的消亡。伴随着失去的将会是巨大痛苦和幻灭感,那卫生么现在我还要拥有这一切?历史的轮回让我看透了未来,看透了生命的本质,所以,现在的这一起切,失去也“难”,拥有,同样也“难”。
其实只是小宝玉这个青春期儿童不经意对一个仆人说的话而已,曹霑先生却能突出出来,并让读者口齿噙香,难怪最近的我对小说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它让我连《三国演义》都不想再看第二遍,即使《三国》也一样表达了一种历史的苍茫感,即使曾经和小宝玉一样年纪的我曾爱它爱到痴狂……
但这不代表我失去了对曹操的仰慕,我一直认为曹操是中国古代智慧的集大成者,他明白时光的短暂,觉得整个生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不信神,却求仙。他最恨大众被鬼神之说所迷惑,却写了好几篇在纸还没发明,所有文章只能写在厚重的竹简上的三国时期,算是长篇的求仙诗。终其所有,不过是祈求长生,寻求仙境。带着异常浓烈的功利色彩。不超脱,也不伤感。
在我看来,曹操用了一种很“丈夫”的方式来弥补人生的幻灭,就像他自己总结的那样“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他懂得“螣蛇乘雾,终为土灰”却像一个任性的小孩,不顾他人感受,不顾生灵涂炭,执意追求建功立业的片刻欢愉。他明白人生的幻灭,却理性地扼住了悲哀的咽喉。用尼采《悲剧的诞生》中所阐述的酒、日神精神一样,平日里的曹操阻止了代表原始冲动和生命悲剧的酒神对内心深处地进一步进攻,任凭自己迷失在日神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只有在其对酒当歌之时,他的原始冲动觉醒了,他的“譬如朝露”的悲剧意识才会觉醒,肆无忌惮地让他有了“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等对本该谨言慎行的政治家而言几近疯狂的举动。在这里,我不想考据曹魏集团的吃人历史,我只想还原曹操在“登高必赋”的那一刻的苍茫和悲哀。
整个建安时期的文学就是这样一个被日神统治的世界,曹操很智慧的垄断了建安时期最优秀的文学团体,尽管剩下的“六子”(孔融已被杀)心中无限丘壑,但是既然已经归到曹操的麾下,就只能想曹操一样将酒日神精神痛苦的结合在一起。所以,建安文学,所谓文学的大纛,带给我们的是一种苍茫的意境,破烂壮阔下的悲天悯人。
宝玉和黛卿真的是从内心深处就有着契合点的知己,看到宝玉的这句话,就想到黛玉“喜散不喜聚”的人生理论,紧接着那番理论的事宝玉“希望盛筵不散”的貌似世俗的审美观,会让你觉得,貌似是审美观大相径庭的两个人,为什么他们是知己呢?其实不是的,最懂黛玉这种悲哀的就是宝玉,他只是希望盛筵上片刻的欢愉能绵绵不断地延续,当盛筵难在时再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化风化灰,生生世世永远相随。而这种永远无法达成的希望,是建立在“喜散不喜聚”的参透上的,可这样无谓的希望,聪明的黛玉懂得也不幻想,宝玉幻想了,以至于他有意识地扼杀了他和黛玉一样的远见,可是这不代表他不能理解,无论和黛玉在思想的细枝末节上有多少出路,都无法泯灭他那颗理解黛玉怜惜黛玉的心。
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其实,最悲哀的是,早知道都是要去的,却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知道。曹公如此,宝玉亦如此。

来源: 谢斌个人博客譬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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